苏斐丹

All for love

玉镂心

第五回 眠孤

“我师姐为何会爱上你这样的人?不惧神,也不惧佛,也不惧任何报应,似乎和当年的她如此相同。唯一的不同的,是你终不愿提刀戕害一人,因而觉得心中无愧,而她却是屠万人而觉无辜。”

医者说着,牵拉住竹柜正中的铜鎏饕餮兽环,打开了他已三年未曾打开的抽屉,静静地从竹柜中取出那副已被大火焚焦熏灰的孔雀羽耳环,双眼凝视着这当年他拼死抢出的唯一遗物,仿佛看见女子在那青铜大殿中,面对偌大宫室里唯一的一面铜镜,小心翼翼地用葱白般的手指将它们佩戴在耳垂上,对身后拥抱着她的少年回眸一笑。

那笑容不会让人想起,她的剑曾于须臾之中斩断骏马的四足,与飞来的流矢击出星火的光芒。

“哪怕不提刀戕害一人,在这世界上却也都无法避免造下或大或小的罪孽。即便佛不愿杀生,他仍旧伐草割麦,以图果腹。众生皆有灵,即便是割下了野草,那也是犯了杀生之罪,而我又何尝能够觉得心中无愧呢?”

床沿边的少年忽然幽幽出声,似乎也和医者一样陷入了回忆的迷宫。然而医者却比他更加清醒,而心中的怨恨并未随风雨同去。他将耳环放入竹柜,嘴角重新浮现讥嘲与尖刻。

“是啊,这世间又有何人真的能无愧于心?若真觉有愧,那假若我师姐如今还活着,你就应该听肖无梵的话,提起云居剑来,为那些当年死在我师姐剑下的所有冤魂,包括银渊阁那七十二个要杀她的火铳手,一剑刺穿我师姐的心房!”

话若冰凌穿心而过,使早已失去血色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。然而医者却是仇恨而冷漠的。看着此刻面前那张娟秀却早已痛苦不堪的面孔,那双原本似睡非睡的眼睛早已不再是睡眼模糊。竟有一丝快意似破水而过的刀刃,划开了医者深沉如隧的瞳孔。

“我又怎会,真的出手杀死阿枝……..”

象牙床边的少年讷讷地出声,似乎与那时意气风发的云无名剑尊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。

医者不由得叹息一声,原来这三年以来,他已经将自己摧残成这样了吗?

他不由地望向床边的少年,却见他逐渐将那只早已无法使力的右手,竭尽全力试着蜷缩起来,然而它们还是无力地僵硬成原来的样子。

于是他终究只能苦笑一声,在这凉夜中竟有些刺耳。

“是报应吧,阿枝为我而死,所以今生上天,便惩罚我不能再握剑。”

少年不由紧闭起了双眼,似乎女子死前呢喃的低语还在耳边响彻。

四年前的那只右手,即使是挥舞起那把略有些重的云居剑,也丝毫不觉得吃力。也曾指引着当时对剑艺痴迷到极致的年轻剑尊,不顾一切的朝着莲雀剑所在的方向前行。

而四年前那只右手的主人,只有十六岁,却已经成为了整个云无名最年轻的剑尊,作为四大世家杜家的长子,却对江湖之中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,然而却对剑艺痴迷到极致。

为了寻找那只在古籍之中存在的莲雀,他偷偷地下山,穿越千山万水,问遍了无数如闻虎豹般惊惶的旅人行客,终于来到了那把剑所在的地方。

于是似乎是不可逆一般的,在那个清晨,踏水而来的他与莲雀剑的主人不期而遇。

然而,最初的相遇,那一袭素衣并未带上传闻中浓重的血腥。

她只是一个在小溪边抚瑟的普通女子。

于是此时衣衫褴褛的他,对她的真实身份几乎一无所知,长途跋涉的艰辛与饥渴使他带着几乎稚嫩的语调,就这样问抚瑟的女子道

“姐姐,有水吗?”

于是他看见了她抬起了那双眼眸,似乎是天此刻正在移动的星辰,灵动却不失深邃,然而见了他来,却只是莞尔一笑后便低下了头,笑道

“你脚底下不都是水吗?为什么不喝?”

于是他不由得羞赧地挠了挠头,咕哝道

“我就是蹚着这水过来的,难道你要我喝我的洗脚水吗?”

女子闻言,终于噗嗤一笑,将手指停顿在了琴弦之上,只是望了他一眼,之后便起身,从岩石上拿起了一物,似乎准备离开,然而少年在看见那样东西是,眼睛却一亮,脱口而出道

“莲雀!这是莲雀!”

女子的眼神顿时变了,手指在剑鞘边缘微微一动。于是那把长剑便忽然出鞘,朝着少年迎面飞来。少年见状,顿时朝着后仰起身,同时随着手指在腰际的衣带上勾过,早已有一把白青交织的宝剑随着水花的飞溅从少年的手中甩出,与那把即将朝着他鼻尖相刺的剑相迎,发出震天动地的一声响击。

如今回忆起一切,那时的那一剑,其实若是他不拼死相迎,定然非死即伤。

可也是那时的那一剑,天翻地覆地改变了他的生活。

女子见一击未中,白衣顿时似是平溪间翻涌的一道白浪一般,朝着少年破水袭来,同时白袖之中的右掌带起了一阵掌风,带着溪水的凉意朝着少年的右腕,一掌打来。

手中的云居剑似乎也感受到了逼人的杀意,顿时随着少年右腕的翻动,横在了二人中间。然而就在那一掌即将碰撞在云居剑上时,女子却于瞬间委顿了下去。那一袭白衣落在了清澈的溪水之中,溅起了一大朵水花,将他淋得几乎湿透。

随着女子不断的咳嗽声,那张苍白的脸上竟撕裂开些许绯红色。少年此时还拿着那把剑,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动,然而此时,他看见显得有些虚弱不堪的女子,终于放下那把青白色的剑,弯下腰去问她道

“你………没事吧?要不要我背着你回去?”

坐倒在水池中的女子忽然惊愕地抬起头来,凝视着此时下意识猛地直起腰来的少年,竟忽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。

于是后来他才知道,每当她的痼疾发作时,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水中,孤独地盘腿调理内息度过难关,而从未像是那日那样,被人不由分说地驮上肩头,朝着那个山顶上偌大的宫室,一路絮絮叨叨地东拉西扯着,背着走上去喝药。

那日他留在了她的宫室之中,然而一留就是三年。

而最终他知道那个全身素白的女子,原来也有个美丽的名字,凉枝。

花振凉枝夜传香,半似寒水半透香。

她总是喜欢缠着他讲述各种各样书籍里的故事,即使身负一身艳绝天下的剑技,然而从来都不愿意和他聊起剑论。更多的时候,她更喜欢听那些市井街头的小说故事,乐此不疲地让他讲了一遍又一遍,有时听累了,便伏在他的膝头睡着了。

每当这个时候,他看着她沉静的睡颜,会不自觉地将她放到大床上躺好,然后在她对面躺下,伸出手,握住她冰凉的手指,竭力传递一丝温度。

她那从小便得上的怪病,似是沉睡在她的血液里,有时,仿佛就是这些病迫使她不得不为了驱散透体的冷霜,而不断让那把剑饮血,用人血来温暖那寒凉无温的身体。

他那时也知道她会杀人,那时他心想,也许那些只是仇家。

每当他问起她的时候,她从不正面回答,只是攥紧了衣摆,似乎有些不安。那时候她身畔伫立的七蛛圣手便会无声地握住她的手,似乎试图无言地安慰她。

那时他从未想过,在莲雀剑死去的亡魂,竟然会以这样快的速度将女子的生命吞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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