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斐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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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阳唳雁

第一回 瀚洲孤雁


谢明依放下了手中的书,伸出手拂开了侧窗的珠帘。有一丝阳光落在了她的手背上,留下一丝暖意。

珠帘上的珍珠在跳跃着,斑驳的阳光似在婉转低吟,在她衣袖上的绢纱上滚动,看着令她感到有些心烦意乱。她透过车帘抖动的缝隙向外望了一眼,此时恰巧有一只鹰从瓦蓝的天空飞过,矫健的黑色身体像是一支箭羽划破了蓝如湖水的苍穹,随后它像是一颗黑色的星,堕入了长长的草野之中,发出一阵凄厉的长叫。

谢明依猛地抬手放下了侧帘,微微动了动麻木的腿,低低地叹了口气。

从天启城出发已是数月前的事情了,她模模糊糊地记得出发那天是个湿滑而狼狈的阴雨天,所有的妆奁箱压在长龙一般宏伟、但却脆弱不堪的随嫁马车上,使马车轱辘几乎都陷在了松软的泥地里,寸步难行。

她如今还清晰的记得那一天,尽管关于天启城无数的记忆已然模糊失却,或许是她根本就不想记起。然而那场寒冷刺骨的雨在她的记忆里,就像是此刻瀚洲草原上数年不变的严寒那样清晰,而出嫁的长队就像是这片浩瀚而宏伟的草原,表象华丽壮阔,而内里却是无尽的荒凉与衰败。

这里真是个衰草连天的地方,所有璀璨旖旎的嫁妆与天启城皇帝的恩赐,不过也是想将和亲的她变成这瀚洲草原上的一株荒草,一株被瀚洲野马蹂躏的荒草,最终只得孤独地死,也许将会死在某一个同样阴冷的下雨天。

她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哀恸,出神地望着摇晃抖动的珠帘,将手搭在了窗框边,感到已被瀚洲风沙沥干的泪水重新在眼眶底下涌动起来。手中的那卷《莲舟随话》也不知不觉地在她的手里慢慢被卷紧。

“公主,似是可以看见彤云大山了。”

一声低低的声音从车厢的角落里传来,似是轻声的模糊低唱,却令她的手微微一颤,那卷《莲舟随话》便像枯叶一样飘在了地毯上,却忽被暗处伸来的一只枯瘦的手捡起,重新递到了她的手上。她将书接过来,侧过脸,看着从角落里朝她走来的女人,那个女人此刻正伏着身子,佝偻着背。她摇摇头,用很小的声音低声自语了一句。

“我不是公主,我姓谢,不姓白,哪里是大胤真正的公主?”

宫妇像是幽魂,飘到了她的身边,将那只枯瘦的手压在了她的手上,慢慢地握紧了,谢明依诧异地抬头,却看见微笑像是裂开的花瓣在她苍老的脸上绽放。

“是不是公主,是不是谢太傅的孙女有什么关系呢?坐在天启城里的皇帝想要谁去嫁给草原上青阳的大君,无论是谁都是要去的,就算是公主,也不例外,天启城里的皇帝能率领十六国铁骑,第一次踏上瀚洲的草原,在这片衰草连天的土地上第一次留下东陆人战马的嘶鸣,那又有谁能忤逆拥有这样勇气之人的威严呢?”

年老宫妇的微笑仿佛是从遥远记忆的迷雾中走出,幽深而混沌。谢明依看着她的眼睛,忽然撇过了头,只是笑了笑。

车窗外的风忽地起了,像一条凌厉的钢刺,刺得车帘上的珠子乱颤。车窗外,一只鹰的又一声长鸣豁然间穿透了那些莹润的珠子,直刺向了谢明依的耳朵,似乎要将人的心肺都穿透。然而她的脸上却有些漠然,那冷笑像是冰棱,从脸上突刺了出来。

“不过终究还是没能把北陆变成大胤的另一块土地,也能称的上是威武么?”

宫妇像是缩在阴暗中忽然失去了声音的影子,只有那只干枯的手始终按在谢明依的手背上,像是一杆沾上了泥的枯枝。谢明依却忽然将手抽了出来,扭头看向了车窗。

“你不愿说,不过是害怕,皇帝的勇武原来也不过是用来让老妇和弱女害怕罢了。”

宫妇从阴影间抬起了头。窗外飒然的风拂过土地上干枯的草,窸窸窣窣的声音残破而苍老,车轱辘间仿佛萦绕着草场下的阴魂,使滚动着的车轮发出不散的哭泣。车窗边的女孩脸上是冷漠的,然而却有莹润而潮湿的光,早已在她膝头那一片厚重而繁复的羽纱裙上落成了一片湖。

那一天的谢明依却不知道自己哭了,在踏上瀚洲草原的这一天,直至之后的几十年,落泪对她来说忽然变成了很难的事。在这片冷酷而泛着铁器阴光的土地上,从人身体里流出来只能是血,流泪是奢侈的。于是她之后的一生,最终也只流了两次泪,在她第一次踏足的那一天,和她即将赴死的那一天。第一天的泪,使她像是狼狈的孩子,彷徨无措;然而临死前的泪水,在她的儿子,青阳后来的大君,吕嵩.郭勒尔.帕苏尔的回忆中,却像是神女的绝唱,辉煌而绮丽,为她灿烂而辽阔的一生画上圆满的句号,也在他的心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。

然而此刻,青阳五百年难遇的英雄背后的那个美人,令英雄为之夜夜心醉并悔恨一生的绝世女子,也不过是东陆风炎皇帝手中的政治砝码和泄愤工具,被围困于小小的一方马车里,饮恨落泪,无处倾诉心中的愤懑与苦楚。

裙上湖转而碎裂成片,从她的膝头咕噜噜地滚落下去,落在年老宫妇的脚边,跌落成湿润的一片,似夏日荷塘里被打翻的露珠。宫妇默然地挪开脚,起身离开了她的身边,只是俯下身行了一个礼,便撩开了车前的帘盖。

临下车前,她忽然回头望了一眼窗边的少女,忽然温和地笑了笑。

“皇帝的勇武么?那都是史官的事了,我们这些女人管它做什么?再说,无数人们眼中的英雄,也许在离他最近的那个人看来,也不过是个变成了魔鬼的英雄罢了。每一个王座脚下,都曾血流成河啊。一个发狂的魔鬼,我们又能对他如何呢?”

车窗边的少女抬起了头,然而面前的车帘已经被放下了,大红色车帘上金色驰马的影子投射下来,将车厢映成了夕阳的血红色与寒霜一般的寂静。

“魔鬼?”

她喃喃低语了一句,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诗卷,此刻泪水正像是一块冰,烫着她的面颊。她终于在车里伏下身,将头埋在了膝盖上,感到浑身一片冰凉。

瀚洲草原上的风像是牦牛的低吼,刚烈粗野,也许就像是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年轻青阳大君,此刻忽然与对宿命的不甘混杂在一起,令她感到难以名状的陌生与心碎。

车帘外的宫妇终于听见车厢内的少女沉闷而压抑的哭泣,细弱地像是被发丝扼住了咽喉的婴儿在哭。

两盏宫灯在逐渐降临的黄昏里微弱地摇摆闪烁,像草原上孤狼的眼睛,宫妇登在车辕上远望着彤云大山,眼睛里的浑浊此刻被落日滚烫的霞光点燃,灼烧成火热的两团。她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,似是要将这些粗野的空气全数吸入已经开始变得衰朽的肺中。

她不是第一次远离东陆的宫阙,来到这片辽阔的瀚洲草原,

第一次来时,她也是跟随着一部同样是从天启皇城出发的长长车队,车上的女人穿戴着同样的九重羽纱裙,脸上的冷漠一如车上的少女,只是始终没有勇气哭泣。她依旧还清晰地记得这个女人美丽的名字,秋陌离,如今的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北陆名:呼和娜仁.帕苏尔,物换今昔,却仍旧能令天启城里的皇帝魂牵梦绕。

昨日的秋陌离,已是青阳的大阏氏,而她那如虎豹一样的儿子,终于也要迎来又一位与母亲一样的东陆新娘,又或者,新娘谢明依也许只是重复着上一代人的执念与爱恨,将自己投入了北陆的风烟里。

人就像是瀚洲土地上的衰草啊,日复一日地生长,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他人的命运。

宫妇远望着宏伟的山阙,长久地默默无语。她回身远望如龙盘窝的长车,依稀想起了许多年前,那个相似的黄昏,车里的秋陌离从车窗里伸出手,撩开了如枷锁般掩盖着车厢的车帘,望着远处的这座山,枯涩却美艳绝伦的眼睛里,染着一丝沉迷的神采。

“真美啊。”

那时的她只发出了这样一声感慨,却是她沉默了一路之后,唯一说出的一句话。之后她便放下了车帘,就这样决绝的去了。

东陆的宫阙成为了她记忆里的坟,她的眼前也只有这一片辽阔而苍茫的衰草,终有一天,在车里的女孩面前,也只会有这样一片衰草。

她默默地凝视了一眼前方的山,忽然朝着冗长的车队奋力一挥手,沉睡的长龙终于重新动了起来,头顶的鹰扬起了翅膀,瀚洲草原上的长风像是鹰翅扬起的腥风,又像是天空星辰落下的尘埃,护送着这个绝世的少女前往英雄的怀抱,或是将她葬送在这片衰草连天,天鹰低鸣的土地。

这是风炎皇帝第一次北伐后的某一个深秋,曾经的谢明依,太傅谢刚羽的孙女,“白夜笙”谢孤鸣之妹,今日的赐姓白氏异姓公主,白明依,登上了瀚洲一望无际的草原,在鹰的歌唱,马鬃琴嘶哑的回声里,在前往北都城的旅途上踟蹰徘徊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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